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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日期:2023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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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西西弗斯因为绑架了死神,
让世间没有了死亡,
触犯了众神。
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
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
再看着巨石滚到山脚,
循环往复,永不休止。
他的唯一的选择
就是那块石头与那座陡山。”
我听说过他的故事。
一个法国人,30岁被梵蒂冈教廷任命为四川康定教区的神父。
被晋封为一个教区的神父,若在故土,是一次晋封;若去他乡,尤其是遥远的东方,更像是一次有去无回的放逐。
也许他甘愿离开家庭、故土、亲情,还有那陪伴着自己成长的一景一物,背负着十字架,前往一个陌生的国度,是因为这世界在他眼中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即没有晋封,也没有放逐。
那时,世界上第一辆汽车刚刚诞生,滇越铁路还没开修,他用了1年,才从法国辗转抵达中国滇藏边界的阿墩子,也就是现在的德钦。
德钦茨中天主教堂 ▲
云南德钦,海拔3400米,距州府香格里拉182公里,是藏族聚集地,早在唐贞元十年,佛教就传到了此地并在此扎根。
1892年(光绪十八年),察瓦龙的藏民捣毁了他所在的阿墩子教堂,他闻讯外逃,幸免于难。这是他在藏区传教第一次受挫,但并非最后一次。
德钦茨中天主教堂 ▲
苏轼说:“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察瓦龙藏民的怒火并未吓退他。大约3年后,他和另一名神父前往察瓦龙地区传教,再次遭到当地喇嘛寺和民众的驱逐。这一次同伴遇袭身亡,再次大难不死的他连夜翻越碧罗雪山,返回了茨中教堂。
想在贡山立足传教,他需要一个契机,更需要一个奇迹。
奇迹在半夜敲响了门。
一对来自贡山白汉洛村的夫妇,连生了6、7个孩子都夭折了。村里的独龙族巫师“纳木沙”断言:“他家今后依旧无法生儿育女。”
闻听此言,怒火中烧的小两口趁夜深人静,杀死了熟睡中的纳木沙,连夜逃到了茨中教堂。
他收留了这对夫妻,夫妻二人也皈依了天主教。
如果说最初入教,大概率是情势所逼之下的权宜之计,可就在入教之后,奇迹发生了,夫妻俩竟顺利生养了3个孩子。
现在想来,让“奇迹”发生的,很可能就是饮食和卫生条件的改善。但自古至今,使人信服的总是那些让人惊呼“简直不敢相信的事”。一家人就此成为虔诚的天主教徒,男人取教名“若杜”,意为“耶稣基督的仆人”。
他为若杜一家打开了进入教堂的大门,若杜一家则为他打开了进入贡山的大门——在中国藏区传教12年后,他终于随思乡心切的若杜一家来到了贡山的白汉洛村。
丙中洛普化寺 ▲
此时的贡山早已不是宗教信仰的处女地。这里居住着怒、傈僳、藏、独龙、纳西、白等民族,各自有信奉的原始宗教。
丙中洛原名就是“碧中”,藏语意为“藏族村”,早在他抵达的一百年前,喇嘛教就在这里修建了普化寺,影响深远,信众颇多。
而他,一个外国人,且不提宗教信仰,单是不同的样貌、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生活习惯,就足以将他与人们隔开。
贡山白汉洛天主教堂 ▲
记得那一天,我乘四驱越野车,沿着仅容一车通行的陡峭山路抵达白汉洛教堂,正感慨在此修建教堂的不易,却赫然发现,在两侧的高山台地上,还各有一座教堂!
我完全无法想象,一百多年前,他怎么能在要靠吊桥、溜索、茶马古道才能抵达的高山深谷里传教、建堂,但他真的做到了。
贡山秋那桶村青拉桶天主教堂 ▲
《怒江旧志》中记载,他于光绪二十八年“在白汉洛地方,修建教堂十余间。三十年,于茶蓝(今查腊)地方,又修教堂三间。”
白汉洛教堂被毁后,光绪三十四年,他“重修白汉洛教堂。宣统元年,又修仲底(今重丁)教堂三间。宣统三年,改修青拉桶教堂”。民国十八年,他再次“添修仲底教堂……朝夕念经一次,每星期礼拜一次。”
看似波澜不惊的几行文字,记载的却是教堂被毁坏了再重建,他被驱逐了又回来……就像一位神山脚下的西西弗斯,永无休止。
贡山迪麻洛从尼天主教堂 ▲
亲身经历告诉他,这里并非乐土。在这里,死亡来得既意外又冷酷。
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但到了这里才知道,死亡原来有这么多种方式。他不知道自己是会死于毒箭之下,还是溺水而亡,是死于寒冷、炎热、土匪、暴疾,或是一次毫无先兆的坠崖。
他不怕死。人人都会死,但不是现在。
贡山丙中洛重丁教堂 ▲
他笃信天主,但也深知上帝只救自救之人。
为了传教,他像迪马洛的玛丽玛萨人一样学习各种语言:汉语、藏语、纳西语、傈僳语,也许还有白族和彝族的语言。
为了传教,他成为整个西南地区唯一有官衔,而且是有面圣资格官衔的传教士。
为了传教,他身兼摄影师、建筑师、园艺师、酿酒师、咖啡师、医师、药师、画师、厨师、教师数职。
他处理着各种世俗杂务,和世人一同行走在这尘世间,但他又明显活在一个世人接触不到的维度里。
贡山丙中洛重丁教堂 ▲
他说话的方式听起来一定能给人慰藉,他友善的神情一定能令人心安,让人觉得被理解、被包容、被接纳——那是不论外表、背景或信仰,人与人之间本能的羁绊与关怀。
贡山丙中洛重丁教堂 ▲
1937年,重丁教堂建成两年后的一个早晨,天刚破晓,山谷中飘荡着一层白雾。整个村庄都静静地沉睡在黎明前的光线下,显得有几分神秘。
身患严重糖尿病的他,已经断药数日了。因为大雪封山,没人知道死亡和药,究竟哪一个会先到。
天渐渐亮起来,雾气在阳光下变得轻薄,一群鸽子飞在白色云层之间,它们似乎并非是因为那抹能照亮万物的阳光才映入眼帘的,更像是来自众神的宫殿,只要看到就会获得幸福。
为了盖这座教堂,他曾到香港去拍摄照片,参照那里天主教堂的式样,把重丁大教堂盖成法式结构:两旁为住楼,中为礼拜堂,还建有两座钟楼。
贡山丙中洛重丁教堂 ▲
我不知道,在没有药物维持的最后几天,当他望向窗外,眼前的崇山峻岭会不会让他想起家乡的多姆火山。
他去世后一周,药物才随马帮送达,而他已经入土为安,葬在了他亲自督建的最后一座教堂边。
贡山丙中洛重丁教堂任安守墓 ▲
一个桃花微雨的礼拜日早晨,我步入重丁教堂,一座小小的坟茔极不起眼地静卧在教堂的一侧。
“任安守神父之墓(Annet Genestier,1856-1937)”
右侧刻着:
“任安守神父,1856年4月16日生于法国多姆山省(Puy-de-Dôme)克莱蒙市(Clermont)。1886年7月5日晋铎,同年来华,西藏教区传教。1886年在阿墩子、茨菇等地。1898年到贡山丙中洛建堂传教,直到去世。”
左侧刻着:
“公元1937年因病在贡山重丁教堂逝世。终年81岁。公元2005年春修复 立碑”
贡山丙中洛重丁教堂任安守墓 ▲
墓前,一树桃花正兀自开放;墓旁,一从低垂的玫瑰带着雨露,宛若垂首含泪;墓后,是黄色的院墙,墙外的丙中洛特有的石板房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远处。
原始宗教、藏传佛教、喇嘛教、天主教、基督教之间的恩恩怨怨早已时过境迁,普化寺煨桑台焚起的霭蔼烟雾和重丁天主堂传出的四声部无伴奏合唱萦绕在一起,在怒江大峡谷中回荡。
我呆立在原地,听过的故事、传说一时间变得如此具体。任安守神父,他真的在这里。这爿与教廷相隔半个地球之遥的坟茔证明了他的存在——没有生过的人,不会死去。
离开教堂时,已近正午,一只鸽子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只鸽子从清晨开始就伫立于台阶上,从未离开。我好奇地走过去,发现在台阶的下面还有一只鸽子,正在孵蛋。
也许在任安守的眼中,那些质疑他、诋毁他、仇视他、驱逐他、追杀他的人,和那些信任他、赞美他、敬仰他、追随他、保护他的人一样,都是上帝的子民,都将在他的守护下孕育出新的灵魂。
附录
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我大致梳理了任安守神父修建的教堂,不全,也不见得准确,仅供参考。
1856年,生于法国多姆山省克莱蒙市
1898年,抵达贡山丙中洛,建教堂传教
1902年,在白汉洛修建教堂十余间
1904年,白汉洛教堂建成,于查腊又修教堂三间
1905年,白汉洛教堂被毁
1907年,秋那桶村教堂始建
1908年,重修白汉洛教堂
1909年,修重丁教堂三间
1911年,改修青拉桶教堂
1925年,重丁教堂始建
1929年,添修重丁教堂
1935年,重丁教堂建成
1937年,逝于重丁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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